两年多一晃而过,在骊君玉的眼里,皇城大都,已不像她刚来时那样繁华似锦,过眼迷人。如今她已习惯了身着男装,与荣发游走于山水名苑,乘软轿穿梭在大街闹市。进府衙,拜官门,每日潜心研读正史,编写誊录,虚心求教,由一个闺中女儿,做了翰林儒士的转变。  翰林院确是像吴道庵说的是个顶着京名的清水衙门,就是连中三元,饮了琼林宴的她这个状元,也不过就是领了那么个虚名。  吴道庵是左榜第二甲进士,按说除了头甲能立即授予职位,其余都需在翰林院进修后才能授职。但他很幸运,被点派了山东一个小小县令,元廷为了加强皇权,对外任的地方官轮换频繁,流动大,所以有几位新晋的进士放了外任。这对他一介寒儒来说,是最好的,也不枉他十年寒窗,寄居外戚的隐忍。  可君玉却不是为此而来,两年前与父母不辞而别,抗婚出逃,又背负两家的血海深仇。两年来她兢兢业业,拜服在众多前辈名下,尽管才华横溢,却不敢显露半分。好不容易熬到能随班上朝,却只是阶下一名人微言轻的小辈。在翰林院,汉人还是主流,可到了朝堂之上,汉人却寥寥无几,她渐渐明白了,自己若无绝好的机会,再努力也是枉然。  两年前,她连拔头筹,是何等的风光。金殿上,皇太子从几十张答卷中选中自己,称赞文风儒雅,观点犀利新颖。后皇上复览,亲笔圈了头甲第一名,琼林欢宴,御街跨马,她以为自己终于走出了牢笼。  后来,她与同榜的榜眼筎修平,探花□□进了翰林院,而右榜状元赫英进了御史台,刘捷的侄子新科探花刘奎山竟直接进了枢密院。如今他们已在权力的边缘,而这正是她所想要的,在民族歧视的大元她却无能为力。正像她的恩师、翰林院大学士梁鉴对她说的,自古伴君如伴虎,在元朝,汉人临朝更是如履薄冰,头上的这顶乌沙可不是好戴的,明堂啊,这每一步可要仔细掂量着。  君玉低头唯唯应着,这梁鉴是颇受皇上欣赏的一位儒家汉臣,他中正但不耿直,所以在朝廷的权力倾轧中他一直稳稳的。他的隐忍练达让初入仕途的骊君玉受益不少,她一介女子,每日周旋于男子之中,小心翼翼,处处戒备,还要应对朝中的各种势力,不知还能撑多久?初来时她最担心的是哥哥,幸亏他已调到集贤院去了,就是打个照面,她也尽量躲着。可最揪心的是找不到机会,如果不能报得少华的冤仇,我又何以吃这么多苦,她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。  雨打落花随风逝,又是一年清明时。君玉下了朝,辞别同僚,和荣发沿通惠河到积水潭信步而行。  只有这一刻,她与荣发才能轻松下来。和风细雨,落红一片,君玉心里一阵怅然。多少世间女子被人比作薄命的落红之物,岂知,落红非是卿薄命,扶风曼舞俏无声。信手拈来香染指,随笔绘就彩霞红。看似短短一瞬的生命,可也曾是光华四射,留香一世,做人若能如此,也算没白活了。  荣发撑开一柄银红色漆花油伞,遮在君玉头上,每次看到这伞,君玉都止不住想笑。  这把伞是上次拜访刘捷出来时,心中憋闷,便与荣发步行着顺性散心。走到太庙附近,也是下起了小雨,在市场的小店里,荣发竟忘了自己的身份,顺手挑了这把粉色的花伞。卖伞的那位老妈妈还夸奖道:“看这位小公子模样俊俏,能把姑娘比下去呢,这把伞倒也配您。”  容发知道错了,正言道:“别胡说,这是给我们家小姐买的。这位公子可是翰林院的骊大学士呢。”  她在学士前面加了一个大字,虽是为了炫耀,却是差远了,君玉还是叱道:“休得乱说。”  那位老妈妈听见是京城大官衙里的人,吓了一跳,幸亏没把那话继续说下去,忙说道:“是官老爷,得罪了,我是看您生的这副模样,一定大福大贵,夫人也必是花容月貌了。”  遇到这样一个多嘴的店家,君玉无可奈何,她忙付钱出来。  夫人两字是她一块心病,从她中了状元,有一段时候媒人不断,这貌若潘安的新科状元成了香饽饽,后来这些总算被她敷衍过去了。听说梁鉴家有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儿,生的貌美,尚待字闺中,他又对自己这个门生相待如子,深怕哪一天他来提媒就糟了。幸好恩师是心思持重的人,大概是想观察自己的前程,所以不曾贸然开口。对她来说,这婚姻也许是打开前程的大门,她若真的是男人,还有何愁。  雨停了,河边的柳枝仍在滴着水滴,落在水里,引起一圈圈的涟漪,就像君玉心中层层叠叠的思绪。两个清明过去了,阴阳隔断天涯路,她无颜面对已故的亲人。不是我孟丽君无情,实是我孟丽君无能,愧对冤死的灵魂,愧对生养的父母。既不能尽孝,又不能全义,那些闺中的雄心大志无所施展。少华,你若是活着,还会认可我吗?   几滴眼泪悄悄涌出,静静流过脸颊,她叹了口气,默默用手划去。  荣发见君玉对着河水发愣,就知她想起往事,便问道:“天不早了,先回去吧?免得俞伯等着。”   容发说的俞伯是康员外的好友俞志文,经营绸缎生意,也算京城大户,君玉进京后一直住在他家。中了状元,他也乐得附会,整顿了一处别院由君玉居住。每日下朝,整酒饭相陪,甚是殷勤。他与康信仁一样,家资巨富,却更重名,对君玉待若上宾,却不知这个状元郎的真实身份和内里的苦衷。  君玉道:“我们来京两年,小心谨慎,未有差错,可这不是我的本意,我的心事也只有你知道。”   荣发道:“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,不知怎样为小姐排解,但我知道有句俗话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凭小姐的才学,早晚有一天会扬眉吐气。”  君玉笑了,说道:“你说没墨水,可来了两年,你的嘴却越来越会说了。”  容发也道:“跟了小姐还能没点长进,俗话说,近朱者赤,近黑者黑。”君玉乐道:“是近墨者黑,这也不叫俗话,是晋朝傅玄的太子少傅箴里说的。”  “是了,是了,容发承教。” 荣发这两年个子长高了,若不是穿的男装,倒比以前有点姑娘样了,还学了些之乎者也,说话也带了点斯文气。  君玉被荣发这一掺和,心情略好了些,两人边说笑边往回走。走过桥头,迎面碰上翰林院的同年筎修平,他是与君玉同榜的榜眼,字正林,如今是翰林院的修撰。  君玉忙正衣冠,抬手见礼,笑道:“正林兄也来此赏景了。”  筎修平也回礼问道:“今日骊学士怎么下朝的早了,朝中可有什么事么?”  君玉道:“能有什么事,皇上例行公事,堂上蒙人说话气粗,汉人小心翼翼,就是奏些无关紧要的事情。那些谄媚的人还惯会炫耀粉饰,皇上哪有不喜欢的,倒是乐得天下太平。”  筎修平叹道:“我们这些文弱书生空有一身抱负,却不能一改朝中之气,实在憋屈。今日尚早,不如我们一起吃饭,边吃边聊如何?”  君玉道:“也好,正想与兄长说说话,就找一家僻静的地方。”说完让荣发先回去告诉俞伯中午不用等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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